这是位于成都奎星楼街的冒椒火辣串串店，几口大锅支在门口，没到中午就热气腾腾。
虽然家在成都，但是我家是不吃辣的。因为我妈原来是音乐老师，她忌讳辣到嗓子。其实现在我觉得吧，我妈那是撒娇，以此强调她这个文艺身份——后来她已经不是音乐老师了，也不吃。再加上她厨艺一般，所以我小时候吃过的香东西几乎都在外面，她更不高兴了！说人家都最爱吃“妈妈的味道”，就你，外面啥子死猫烂耗子你都爱吃，“不落教”（注：不听话）的死娃娃！她不仅自己不吃，也不许我在外面吃，说又脏又一点营养都“莫得”（注：没有）。那时候我还小，还没有学会阳奉阴违，真是吃了很多硬亏。其实何必呢，为个吃惹她那么不高兴。上有政策，下有对策嘛，这个世界是充满弹性的啊。
我觉得我妈这个脾气，其实和不吃辣椒有关。辣椒除湿气嘛，不吃身体里湿气重，重了就容易肝气郁结嘛，肝气郁结就容易骂人嘛。成都太阳又少，天总是阴沉沉的，好像世界末日一样。辣椒红彤彤的，吃下去嘴里胃口心情都瞬间开朗啊。我开始自己去外面解决这个吃辣的生理需求，而且基本能做到让我妈不知道。为了掩盖心虚，我会夸她弄的菜其实也不错，我妈一夸就心花怒放，这一点真好。
红汤油亮，等待串串入锅。
我在外面吃的，主要是麻辣烫。上小学的时候，成都市区开始有三轮车推着的麻辣烫摊摊了——车斗靠里面载着蜂窝煤炉子，炉子上是大汤锅，咕嘟咕嘟开着红汤，辣椒花椒八角草果随着开着的汤眼翻滚，白色烟子升得有多高，那就是活招牌。车斗剩下的部分是大竹筐，里面就是各色码起来的菜，竹签子穿着，用白纱布盖着，以示卫生。那时候真的不叫串串，就是叫：麻辣烫。菜色也不如今天多：平菇、藕、土豆、豆筋、海带……统统都是一角钱一串，我一般都挑凤尾，就是莴笋尖尖。其实，也不是不爱吃别的菜，其他的菜，比如豆筋，滴点大一坨，随便咋个都裹不了多少海椒；藕我也爱吃，但是藕呢洞洞眼眼的不拖油。那时候是个娃娃家嘛，没啥零花钱，一角钱必须要充分享用，烫好了自家蘸佐料，随便你咋个蘸。佐料分两盘：一盘是香油，里面放大量蒜泥；一盘是海椒面，海椒面里可不是只有海椒，还有五香粉、花椒粉、花生碎。对了，四川人叫辣椒不叫辣椒，叫海椒—当初这个品种是从海外传来。想起四川这片土地曾经没有海椒吃，我脑海中空白了几秒，频道坏了一样沙沙响……四川人的辣也不只是辣，而是用很多佐料去配这个辣，让辣有很多小伙伴，一点儿不孤单。不仅不孤单，还有大量的油，让辣不穷酸，富足又滋润，符合天府之国的称号。
如此富足的佐料，吃麻辣烫的人随便蘸。但是因为大家都在一个盘子里裹佐料，如果你吃过了还要拿下去蘸，周围人不明说，都拿眼睛翻你，牙尖点儿的女娃儿，还要啧啧啧地发出厌恶的声音。我烫莴笋尖尖喃，就是图它那匹大叶子尾巴，面积大好蘸海椒，一次蘸个够！我打算用工笔手法细致地描画下我是如何蘸海椒的，以及吃到嘴巴里的第一口的感受。这是有技术含量的，真的。唉！等我吞下口水……
凤尾烫好之后喃，在汤锅上方等一下，把汤控干净点，让凤尾水分不要那么多。水分多了，凤尾就喂不进去油。汤滴得差不多了，用我的独门秘技把凤尾戳进油碟子里去，分解动作如下：顺锋下笔、顿、转锋下行、回锋轻放，略带上行之态。对，这就是书法，涵盖着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。这个招数，能让凤尾最大面积从里到外都是油。我后来学写毛笔字，暗中感动——这就是遥远的相似性啊，这就是万物相通。我真是个有慧根的娃娃！油蘸好，就该蘸海椒面了，这个没有那么复杂，就是拼命蘸，多多蘸，反复在海椒里打滚。你想想，莴笋叶子碧绿，香油外挂闪亮，再蘸一身密密麻麻红艳艳的海椒面，简直堪称艺术品，让我销魂啊销魂。我站在麻辣烫摊摊面前，举着那串凤尾，并不知道那一刻将是我人生中关于美食的高峰体验。这世界只剩下高兴，只剩下我和凤尾，四周一切都虚化并且金光闪闪，别人说话好像都不真切了。空气中都是沙沙沙的咬合声。我选择一个角度，吹一吹，咬下去，油和海椒瞬间爆炸在口腔里了，所有一切在嘴巴里还烫，只有用舌头来回倒腾一会儿，继续咀嚼，最后吞下去。那真是又麻又辣又烫啊！我能感受到周围没钱买麻辣烫的小娃们羡慕的眼神，有他们的眼神鼓励，我吃得更香了。
很快，一串凤尾就吃完了。这个过程已经被我特意延迟和珍惜，但还是很快就结束了。我意犹未尽地咬着还有点味道的签子，十分懂事地站在旁边看着——我知道包包里已经没有钱了。但一时还不能从情绪的高峰下来，咂吧着嘴，舍不得走。不走，看看算是继续过瘾。那个老板忙得一头大汗，鼻尖绯红，一边要煮一边收钱一边还要去打企图偷菜的娃娃的手。我就不去偷，我其实是个“落教”的好娃娃。站在那里，我想了很多：那个老板要是我爸就好了。或者，长远来看，我未来要是能嫁个有麻辣烫摊摊的人就好了。
冒椒火辣的小贩在制作串串。
长远，又长又远的现在，我并没有嫁给卖麻辣烫的。不仅没有嫁，还离开了成都，去了很远的地方生活。离开成都十几年了，回家一次不容易，我妈依然不许我出去吃。她在努力操练厨艺，企图用味道把我留在家里。这个时候，我不仅会夸她做得好吃，还会多劝几句：妈妈，我们生活的地方叫作天府之国，我们的家乡以出产各种美食闻名世界，为什么你不去尝尝看呢。不得不说，我现在确实比小时候更有话语权，我妈居然被打动了，她偶尔也肯跟我出去吃一两顿。不过，小时候的麻辣烫摊摊现在早就没有了，现在都起码在街头巷尾的背阴处，有几张桌子了。不过，我现在想吃啥子菜就拿啥子菜，不光只吃凤尾了。我妈看见我那么激动，使劲夹着菜在油碟子海椒碟子里蘸啊蘸的，还是要皱起眉头，依然嫌弃地说：“唉，个死娃娃，有啥子吃头吗，啧啧，又脏，又一点儿营养都莫得。”
作者介绍
桑格格
作家，成都人。出版作品《小时候》、《黑花黄》
来源：《悦食Epicure》年1月刊
文
桑格格摄影
贾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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